野狼出没的山谷
野狼出没的山谷在线阅读 作者:王凤麟
在我国东北角的三江平原上,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了的村庄,名叫瓦其卡。
瓦其卡村向东,是一片渺渺茫茫的荒原雪野。再向东,荒野雪原的尽头,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野狼谷就掩隐在这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之中。
野狼谷,狼的世界。
狼的世界是恐怖和残忍的世界。
在这个狼的世界里,不仅误入谷地的狼群、鹿群和黄羊群会永远消失,诡黠狡猾的狐狸、猞猁和獾子会被肢解分尸,即使冠称山中之王的东北虎,有恃无恐的棕熊,以及肆无忌惮的野猪,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夏季,在谷地和谷地周围弥漫着的骨肉糜烂的腐臭气味中,低低盘旋着成团成团的墨绿色的苍蝇,羽翼扑动时发出的声响就像老年妇女那种哀痛的哭声。冬天,洁白的雪地上遍布着斑斑血迹和没被啃净筋肉的骨骸,血与雪溶解成的冰块,经过时间的洗刷,由鲜红变成了黑紫。
哦,白骨骷髅铺就的死神之谷,荒野密林中的”白虎节堂”!
一
贝蒂是在冬日一个风雪弥漫的阴霾天气里闯进野狼谷的, 不,确切一点应该说是在一位猎人的追逐下逃到这里来的。
那天,当它准备穿过乌苏里江,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块生活了许久的土地时,当它已经望得见不远处神秘的原始森林,就要穿过那片无遮无掩的雪原时,被一位猎人发现了。说不清是它高大健美身躯的诱惑力,还是长时间碰不到猎物而突然发现目标后的狂喜,猎人对它一直紧追不舍。有几次,它蹿跳时重重的脚步声惊起的狍子群和野鸡群几乎就在猎人的枪口前掠过,但它却没有听到猎人射杀它们时沉闷的枪声。而这些猎物对一般的猎人来说,应该是有着极大吸引力的。它不懂,这位古怪的猎人为何单单对它那么感兴趣。但它却知道,任何一种猎物假若被这样的猎人发现,那就意味着死亡即将临头。
然而,犹如在漫长的生与死的搏斗中曾一次次逃避了猛兽的袭击和猎人的捕杀一样,这一次它又安然无恙地脱险了。
正当贝蒂暗暗庆幸又一次死里逃生,自以为终于远离瓦其卡一带就要有一个安逸去处而沾沾自喜时,突然从密密的榛丛中跳出一只干瘦矮小的狼,横在面前挡住了它前行的道路。贝蒂片刻惊诧后,摇着尾巴友善地向同类凑了过去。可是对方却后退两步,把尾巴夹进两腿中间,摆出了一副格斗的架式,嘴里同时发出一阵呜呜的怪叫。立刻,杂草丛中唏哩哗啦一阵乱响,贝蒂眼前转瞬间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狼群。
贝蒂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伙居在一起的狼。
但贝蒂丝毫没有孤身陷入重围的那种恐惧感,反而泰然地屈起两条后腿原地坐了下来。因为它很快就发现,这是雪原上常见的那种西伯利亚种系矮小的狼。这个种系的成员虽然能够像海战中鱼雷快艇那样,常常出其不意地击败其它兽类,但在体重足足可以超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两倍的它面前,相信它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果然,它们开始时那种充满敌意的目光渐渐和缓下来,有几只站在后面的狼干脆坐了下来,远远地、与己无关似的观察着动静。这时,狼群中那只毛色最为光亮,体魄也最大的狼悻悻地走近贝蒂,边用油黑油黑的鼻子嗅它,边围它转了一圈,接着还用尖尖的长胡须上挂满白霜的嘴巴拱了拱贝蒂的肩膀。
它叫达力,是这个狼系家族的最高统治者。
达力的友好表示使贝蒂不好意思了,它马上支起后腿站了起来。它觉得在同类面前不该流露出半点傲慢,那样就会损害对方的自尊和使对方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坚信和肯定自己的价值无论对于人还是兽都同等重要。这是一个生命在世界上存在的支撑点。
贝蒂在野狼谷留下来了。
从此,这里又多了一只狼,一只不同于其它狼的狼……
也是这一天,老猎人也进了野狼谷。
他是被那只狼吸引到这里来的。
如此体格高大的狼,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只狼也是他狩猎以来从他枪口下溜掉的第一只狼。他不能让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逃命。他要杀掉它。这不仅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最出色的老猎手,从他手下跑掉猎物会叫人耻笑,更重要的是他同狼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这不是一般的仇,是伤母断指之仇。
那年他才十四岁,一天,妈妈领他去挖婆婆丁野菜来度过干旱造成的饥荒,结果在野地里被一只饥饿到了极点的老狼咬掉了右手的食指,妈妈在救他时也负了重伤。
从此他落下了一个遭人戏谑和象征着耻辱的外号:”狼叼儿”。
于是,他走上了猎人的道路。
母亲对此很是不安。若干年后,在他已经成为一名年轻而小有名气的猎手时,母亲在就要久别人世前的弥留之际,还在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再不要打狼了,你已经杀死了十七只。不到万不得已,狼也是不伤人的……”
母亲有颗菩萨心。他对母亲也是尽忠尽孝的。因为他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但这件事,他还是违背了老人家的意愿。如今,在他枪口下毙命的狼已有九十九只了,而他发誓要杀掉的第一百只,竟在他的视野里消失,安然逃命了。
猎物已经进入视野,竟未装进身后披挂的背囊,这人肯定不是一位出色的猎手。
老猎人倔强而自负的自尊心是经过了无数次生与死的严峻考验的,他不允许自己一生的狩猎记分牌上出现任何失败的记录。当落日的余晖给雪原洒下一片橘红时,他步入了那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
他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片原始森林。这里真是美极了。一棵棵挣破了枣红色老皮的古松拔地而起,树顶深绿色的松针托举着一团团洁白的雪;那雪就像一朵朵固体的白云,那固体的云朵仿佛稍受一点震动就会洒落下来。绝崖兀立,怪柏参天,杂草横生的雪地上深陷着一行行一片片禽兽践踏的足迹,证明这里虽无人烟却充满着勃勃生机。
这是大自然古穆、素洁和带有几分野性的美。
正当老猎人被周围的景物所陶醉时,草丛深处突然一阵哗哗作响,他本能地疾速顺过了猎枪。仔细看去,是一只毛尖呈暗红色的火孤。狐狸并不惊慌,颠颠地小跑到仅离他不到二十米远的一株紫椴树下望着他,随后竟旁若无人地坐在了雪地上。猎人右手的中指就扣在扳机上,但他却松开手指,俯身抓起一块雪团掷了过去。狐狸惊惧地跑掉了。
他并非像某些迷信的猎人那样因怕犯忌而未对它开枪。是他脑海里闪出了一件留下深刻记忆的往事。
不久前,那位年轻的鄂伦春猎手安嘎套住了一只狐狸,要为他换掉已经戴了二十多年、皮板已经磨光了的水獭皮帽子。按鄂伦春人的习俗,要用烧红的金属棍插进活着的狐狸的肛门,趁狐狸受剧痛刺激全身痉挛毛根竖起时立即剥皮;这样做成的帽子, 皮毛是直立的,既遮挡风寒又不妨碍听觉。那天,当安嘎把挣扎着的狐狸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又把烧得透明的枪通条插进狐狸的内脏时,那只连张一下嘴巴的可能都不存在的动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尖厉的长长的哀叫,眼里射出一种由痛苦到哀怜、又由哀怜到绝望的目光。就是这目光,强烈地刺痛了老猎人的瞳孔,迫使他立刻闭紧了双眼……
猎人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是天经地义的,自从世界上出现猎人那一天起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总是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分水岭上。这座分水岭上没有同情和爱怜,没有仁慈和友善,有的只是非生即死这条严峻的自然法则。但冷酷和残忍达到极限时, 也会像负载过重的钢筋一样扭曲变形。
此后,老猎人每见到狐狸,耳畔马上就会晌起那声哀鸣,眼前就会再现出那种绝望的目光。
至今,他仍戴着那顶磨光了皮板的水獭皮帽子。
猎人又踏着没膝深的积雪,拨开零乱的荆棘,沿着那行他跟踪已久的足迹继续前进了。
他万万没有料到竟误进了野狼谷。这是凭着敏锐的听觉认定的。当透过浓密的森林传来纷杂的厮打声和那只狐狸绝命时的痛叫声时,他马上意识到前面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三只五只狼,而是一个庞大得骇人的狼群。
只有野狼谷才会有这么多的狼!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误入这死神之谷。老猎人觉得毛细血管都在疾速扩张。不待他定下神来,一只浑身沾满雪粒,气喘吁吁的狼已出现在面前,用狡黠贪婪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他。这只狼显然在刚才扼杀狐狸的搏斗中出了力而没能争得星点分食,因此目光才显得更加凶狠,令人望而生畏。
要在平时早就枪响物毙了,但此刻老猎人明白那样做会造成怎样不可收拾的局面,他也非常明白此刻该怎样去做。
老猎人反倒镇定下来了,他持枪迎着虎视眈眈的狼一步一步地逼了过去。
他估计错了。不,应该说他以往的经验不灵了。那只狼不仅没有悄默无声地慢慢后退,反而龇了龇锋利的尖牙,吐出长长的血红色的舌头,大模大样地蹲坐在了厚厚的雪地上。猎人马上意识到,眼下的险境不知要比原先预料的严重多少倍。他仿佛看到了周围榛丛中一双双充满杀机的凶残目光。他突然感到,在茫茫的大自然中,一个人的生命力并不比一只幼小的昆虫强大多少。
但这种伤感的情绪波流刚刚在他心头掠过,立即就被作为一个生命所固有的求生本能和每个猎人都具备的那种临危不惧的气质淹没了。
那只没被吓跑的狼抬起前腿直立起来,在狂妄地向老猎人示威。他离狼约十米远时站定了,抡枪上肩的同时纵身一跃,攀上了近旁一棵碗口粗的柞树。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穿着兽皮靰鞡的脚被狼叼住了。这只狼刚才就潜伏在离他不到两米的榛丛里。立刻,隐藏在附近的足有百十只的狼,嗷嗷怪叫着,高高蹿跳着,卷起雪雾像旋风般猛袭过来。
恐怖的罗网被迅速拉紧了。
多次与死神打交道的人非常熟悉死神的召唤。
老猎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意念:要在狼群把他嚼成粉末之前,再最后看一眼这些恨不能一下就斩尽杀绝的对手们。
宇宙总是用独特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奥秘,正当老猎人抱着树干低头下望时,一只高大的呈青灰色须毛的狼已经凌空跃起, 转瞬间獠牙突露的血口已迫近他的喉咙。然而奇迹也就在这不到万分之一秒的瞬间发生了。老猎人只见眼前闪过一条快得不能再快了的白色弧线,随即噗的一声闷响,刚才冲向自己的那只狼和一只比它更为高大的狼同时重重地摔倒在了厚厚的雪地上。接着,那只更大一些的狼近乎于疯狂地在狼群中左冲右突起来,它时而用宽阔的胸脯把这只狼压倒,时而又用有力的肩膀把另一只狼撞翻。很快,猎人四周被它闯出一块七八米方圆的空地。
老猎人被惊得目瞪口呆!他虽有清醒明晰的猎人的大脑,此刻却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远处传来几声猫头鹰怪异的啼泣。无边的夜幕严严地覆盖了广袤的雪原和森林,给世界披上了一层更加凝重、幽暗和充满, 奥秘的厚纱。
二
由于这片野性的土地从未获得泪水的滋润,因此永远也萌发不出柔情的种子。而有异性存在就必然会有性生活这条铁的定律,使得贝蒂的命运之舟加大了被颠覆的危险。
它做梦也不会想到达力会向自己求爱。
然而达力确确实实是向它求爱了,快得简直令它猝不及防。
那天,进入野狼谷的第一天,由于对猎人袭击的未能成功, 由于饥饿了一天的狼群未能得到充裕的食物补充,大家的情绪都沮丧到了极点。在一只老得浑身须毛已经卷曲了的母狼提示下,垂头丧气的狼们恍然大悟:若不是贝蒂腾到空中那猛烈的一击,它们的头领肯定会切断猎人喉管。于是,已经缓和了的气氛又一下子紧张起来。
贝蒂也有些惊慌。它分明看清了近旁那只卷毛母狼眼里的凶光,也听到了对方肌肉在皮毛下滚动纠结时发出的咯咯声响。
此刻任何表白都是无济于事的,况且它怎能说清袭击达力,阻止它们杀害猎人那一举动的因由呢?
山谷里起风了,林木和草丛都在飒飒作响。贝蒂也迎风扇动着鼻翼,耸起了钢丝刷子般的须毛,同时蜷起两条后腿,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卷毛老母狼没有发出任何警告,闪电般地一扑,牙齿发出了一声敲击金属般的脆响,随即又猛然跳出圈外。这是西伯利亚狼种惯用的作战方法,进攻一下又迅速跳开。这一点贝蒂是知道的,但它仍未来得及躲闪,臀部就已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剧痛使贝蒂狂怒了,蜷起的后腿用力一蹬就腾空而起,还不等老母狼回转身来,贝蒂那足有八十斤重的巨体就已把它扑倒在地。
老母狼连哼都没及哼一声,五脏六腑就噗的一下溅在了洁白的雪地上。
狼群一下子被镇慑住了。
贝蒂也一时不知所措了。
它本想、恰到好处地惩罚一下这只母狼,不料它竟如此不堪一击。贝蒂悲伤而负疚地垂下头,用粗大的嘴巴拱着老母狼,试图把它再扶起来,然而它的尸体已软得像烂泥一样。
狼群被激怒了。
被激怒了的狼会以凶残暴戾的本性毁灭它要毁灭的一切。
当贝蒂还在低头拱动卷毛母狼时,已有七八只狼从不同角度扑了上来。它臀部的裂口撕得更大了,已经露出白碜碜的骨头,脖颈也被尖利的牙齿划破了。贝蒂只是一任躲闪,丝毫也不还击。它在心甘情愿地接受着惩罚。它想用皮肉之苦来抵偿扼杀同类的罪恶。
但是,慈悲在狼群中历来就不存在,它总被误解成为恐惧。
恐惧就会导致一个生命的完结。
贝蒂终于招架不住,被群狼扑倒了。此刻倒下来就等于死亡。但正当贝蒂挺直着柔软的脖颈,准备接受那最后的一咬时,狼群却突然散开了。
是达力解救了它。
这场恶斗就是达力唆使它妻子一一那只卷毛母狼挑起来的。
达力早就对老母狼厌腻透了,它不仅不能使它的兽欲得到满足,当它与别的母狼要好时,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还时时盯梢,处处干涉。达力刚一接触贝蒂就一见钟情了,那魁梧的体态,闪亮的皮毛,以及富有弹性的肌肉,简直使它神魂颠倒。尤其辨不清它是哪个狼系的那种神秘感,更增强了它的占有欲。于是, 它精心策划并导演了这幕一箭双雕的闹剧一一杀死丑陋的老母狼,占有漂亮的贝蒂。
第一幕已如愿以偿,下一幕紧接着开场。
达力以头狼的威严驱散了狼群之后,自己留下来颠颠儿地小跑到贝蒂跟前,先是吃力地用嘴巴将重伤的贝蒂扶了起来,然后半推半扶地领着它走进了山谷深处。
山洞里,达力先给窝铺又加了些柔软的靰鞡草,让贝蒂在上面平躺下来,然后就不时地像母猫舔小猫那样舔着它的伤口。重伤的贝蒂已无力拒绝达力的百般殷勤,朦朦胧胧中,它内心竟漾起一股被爱抚时所特有的舒适感。
贝蒂已很久很久没受到过任何爱抚了。这爱抚又唤醒了它沉寂在记忆之海最底层的记忆……
贝蒂原本不是狼。
贝蒂原本是一条剽猛而温顺的猎狗,一条曾经一度以狼为敌的猎狗。
主人是一位用中指开枪的猎手。它跟随主人的几年间曾同他一起杀死过五十九条狼。这是贝蒂一条条数过的。那时,它同猎人整日爬山越岭,周旋于荒野密林之间,它喜欢主人争强好胜的冒险精神和对它的关怀体贴。正是主人对它的关怀体贴,使他们结下了难解之缘。而主人的冒险精神,却成了他俩分道扬镳的解缘之患。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天空聚拢着橙红色的暴风雪降临前的云块,疲乏无力的夕阳带着像炉火将要熄灭时的红光向远山坠去。它和猎人分两翼包抄了一头黑熊蹲仓的那棵被雷电击断了树顶的古松。按惯例,它先跑到树前狂吠起来,用力甩尾敲打着树桩。黑熊从树洞口露出前胸时,枪响了,黑熊一头从树顶栽倒下来。但它重重摔在地后马上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显然,枪弹没能击中要害。每值此时,贝蒂的任务是立即扑上去,缠住猎物, 给主人以再次装弹的时机。然而,当它就要扑向黑熊时,树顶突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声,它禁不住向上望了一眼,见洞口钻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熊崽。
它迟疑了一下。就是这瞬间的犹豫,才铸成了终生的痛悔。当它再向黑熊扑去时,猎人锋利的猎刀已从黑熊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世间有多少悔恨和过失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啊!
当时,猎人揩了揩溅在身上的熊血,慢慢捡起被熊打掉了的猎枪,慢慢压上了一颗黄色铜壳的子弹,又慢慢地举枪对准了它。
乌黑的枪口和猎人的眼睛同时喷射着恐怖和死亡的信息! 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空旷无声的原野上只有他和它。时间仿佛都凝滞了,它没有动,它在默默等待着死神的拥抱!但猎人右手的中指却始终没有勾动扳机。
当猎人转身走出三四百米时,当他的身影就要消逝在雪原尽头时,它飞跑着追了上去。它简直要发狂了,身子已经拉成了一条直线,肚皮几乎贴到了雪面。猎人站住了,它也停下来;猎人再走,它又跟上去。就这样循环往复了七八次后,猎人突然站定了,向它凝视许久招了招手。它战战兢兢地挪到猎人身边。还不待它作何反应,猎人已猛然揪住了它一只耳朵,只听”嚓”的一 声,半个耳朵就被猎刀割落在雪地上。
这是人间惩罚骗子和贼时常用的手段,是人们希望自己永远不再同这种人见面的表白,也是让所有人都对其警惕所做的标记。
这一点贝蒂是明白的。它简直绝望得要发疯了。它多么希望主人能痛打它一顿,哪怕打断一条腿,然后再带上它回到雪地里那三角形的窝棚里去啊!然而,此刻它却同狼依偎在一起了。
它现在也成了一只狼!一只曾对狼恨之入骨的狼!
那夜,那个既不见星星,也没有月光的夜,当猎人的身影渐渐溶进茫茫夜海,当它一口吃掉了自己那半只血淋淋的耳朵,又在主人露营的窝棚旁陪伴护卫了一夜之后,它朝着西天孤零零的启明星发出一声长嚎,从此便投入了荒野的怀抱……
黑暗中,达力又拱着它翻了个身。翻身时杂草触到了伤口, 贝蒂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达力赶忙用舌头起劲地舔起它的伤口来,贝蒂马上又陶醉在熨贴甜蜜的感觉里。但当达力要进一步亲热时,一种深重的罪恶感和耻辱感猛然从心底腾起,它猛地跳起来反抗,强忍着伤痛用牙齿和四肢同达力厮打。然而,发狂的达力强劲得很,重伤的贝蒂渐渐力不能支了……
三
就像世界上一切事物都难免会有例外一样,在瓦其卡村这个世代以狩猎为生的鄂伦春族群居的小村里,最优秀的猎手竟然不是鄂伦春人,而是本村这个惟一的汉族人。
那年,母亲弃他离开人世那一年,为了实现捕杀一百只狼的夙愿,他游猎到了这一带。一天,恰逢安嘎也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棕熊,并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肉搏。安嘎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父辈们都说他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猎人。听大人们讲,猎熊要用刀而不是用枪,而且要把熊逗得火冒三丈时再置其于死地,这样得到的熊胆胆汁格外饱满。可是,他在与棕熊搏斗时却被棕熊的爪子打掉了猎刀。危急关头,老猎人闻声赶到了,他朝天放了一枪把熊吸引过来,待熊扑来时身体迅速一闪,左手把猎枪拄在地上,两尺多长的三棱刺刀便穿透了熊的胸膛。是棕熊自己扑到刀尖上的。惊恐的安嘎都看得傻了眼。当晚,在十几位鄂伦春猎手参加的酒宴上, 老猎人简直被捧上了天。
从此,他便在瓦其卡定居下来。
但此刻想起这些却使他感到痛苦,因为刚才在野狼谷简直就是仓皇逃出来的。当时,那只冲向他的狼和那只半路拦截它的狼同时摔倒在地后,他飞快地又往树上爬了足有两米。狼们无可奈何了,只好伸着舌头流着口水死死盯着他。天完全黑透以后,他从子弹袋里摸出装着汽油的小瓶子,打开瓶盖吸进嘴里一口,又掏出一盒火柴,嘴里边喷出汽油边擦着火柴点燃,飞身从树上跳下来, 他嘴里喷出的长长的宝蓝色的火舌驱走了狼群,才使他逃脱险境,回到自己的简易猎棚。
此刻,透过草棚缝隙,他凝望着深邃幽远的夜空。雪原上静悄悄的,除了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在不停眨眼,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已进入了僵死的状态。
沉寂容易唤起往事和使人感到孤独。
而这孤独感的折磨又全部来自于那条被他遗弃了的猎狗……
是一种天赐机缘才把两个生命的命运连在一起的。
那时,由于他整日钻山进岭,错过了选择配偶的最佳年龄。年近五十了,瓦其卡村的猎者们给领来个刚刚死了丈夫的赫哲族女人。她带着一条狗。”这狗真大,真好!”此话他重复了不下十次,对狗的主人却看都不看上一眼。赫哲女人伤感极了,但她理解他,理解猎人的由衷,留下狗就走了。临走,她反复叮嘱他:”记住,这狗叫贝蒂,它叫贝蒂……”
他喜欢这条狗就像泥水匠必须要有一把顺手的瓦刀一样, 一个猎人怎能没有一条好猎狗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贝蒂也确实是条好狗。
记得有一年,安嘎知道了他要杀掉一百只狼的誓愿时,一再怂恿他们同去野狼谷。结果他俩刚进入谷口,就被狼群包围。那时,安嘎也已成了大小伙子,枪法也很准。但当他俩干掉十几条狼后, 狼群便围而不攻了。他们几次想冲出来都没有成功,只好点起篝火在森林里过夜。夜晚,饥饿和寒冷严重威胁着他们。这时,卧在身旁的贝蒂突然站起来,长时间地舔着他的手和臂,然后狂吠两声钻进了森林。一阵激烈的狗吠狼嗥之后,周围又寂静下来。他和安嘎都以为猎狗丢开他俩逃走了,然而又一阵狗吠狼嗥过后,贝蒂带着满身伤痕汗淋淋地跑了回来。它叼回一只雪兔。他俩把兔子烧熟吃光,贝蒂仅吃到一点内脏。凌晨,贝蒂又闯出狼群,带来了瓦其卡村所有的猎人。
这件事发生后,老猎人更加喜爱自己的猎狗了。但在老猎人眼里,它仍旧是一条狗,只不过是条比别的猎狗要勇猛一些、忠诚一些的猎狗罢了,他们之间那种主仆关系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直到贝蒂又一次帮助老猎人死里逃生。
那是北方一个百年不遇的无雪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一旦没有雪,瘟疫就会像雪片一样漫天飘舞。猎人病倒了,倒在了一个数十里内渺无人烟的荒野里,贝蒂每天都叼些干草把他拱起来垫在身下,并像神圣的天使般高昂着头日夜守护着他。有时还伸出温凉的舌头舔他的脸和手,嘴里同时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哀鸣。
一天夜里,他沉睡中突然被惊醒,贝蒂正显得紧张地拱他。见他醒了就忙把立在旁边的猎枪叼到他手上,尔后箭一般地钻出窝棚射向黑暗之中。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危险,但他挣扎了几次都未能起身,只好躺在草铺上端枪倾听外面激烈的嘶咬声。一切又都恢复平静后,贝蒂回来了,带着满身血迹和皮肉被撕裂的创伤,右后爪上还拖着一只防备狼袭击的钢板夹子。
他强忍着病痛用双手抱住了它的头,冰凉而且粘糊糊的血沾在他手上脸上。
贝蒂温顺地接受着主人的爱抚,但伤痛很快使它浑身颤栗起来。它呻吟着艰难地伏下身,把那只带着狼夹子的爪伸到他面前。他颤微微地伸出手用力掰夹得死死的夹子,但病魔已折磨得他没有一点力气,几次努力都失败了。贝蒂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拖着沉重的狼夹挪出了猎棚。少顷,外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待再次见到它时,狼夹子已经不见了。
是贝蒂自己咬掉了那个被夹住的脚趾。
后来,他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人事不省。即使这样贝蒂也没离开过半步。而且,每当他一旦醒来,就把酒壶和水壶叼到他的手里。
这一次从死神的巨掌里逃出来以后,他便像父亲溺爱孩子一样溺爱起他的猎狗。贝蒂也很乖,平时总爱默默地俯卧在他的旁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高兴时,它也兴高采烈地同他玩耍取逗;他的脸一沉下来,它就悄悄地用爪子扒开门出去了。他尤其喜欢它静静望着他时的那个样子,它的脸虽然永无变化地没有任何表情,但它那双眼睛却总是水汪汪的,饱含着它内心里折射出来的爱憎和忠诚。
他至今仍然怀恋着它那双满含深情的眼睛。
但他怎么也不能明白,当那头大熊扑过来时,贝蒂为什么没有拦截呢?尽管他被扑倒的同时猎刀也刺进了熊的心脏而未受丝毫伤害,尽管他把熊刺倒时它也冲上来了,但在生死攸关的一刻,这种背叛行为简直就是最卑鄙最可耻的出卖。
这种出卖在狩猎场上最最不能令人容忍!
然而,今天,他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他们在一起时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当时,他赶跑了贝蒂以后,安嘎曾在瓦其卡村周围找了它一天一夜。这几年间,他也知道贝蒂曾多次去过瓦其卡村,也曾多次走进过他的小院。但那时他没有感觉到这种价值存在,没有想得更多。而今,他却有些懊悔了。假如当年不同它分手,今天绝不会野狼谷遇险,此刻也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这里。
突然,他又想到:野狗会变成狼的,变成比狼还要凶恶的狼。假如贝蒂还活着,会不会也已经变成了狼呢? 老猎人不寒而栗地打了个冷战。
大猫狼星高高地悬在西天,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破晓前的北国荒原真冷,冷得令人觉得犹如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冰川世纪。
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在寂寥的雪原上响起,远处传来安嘎拖长了的焦急喊声。
老猎人走出窝棚时,安嘎已从汗气腾腾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大叔,您一夜没归,真怕您出现意外……”他看见了老猎人被咬破了鞋尖的靰鞡, “大叔,您受伤了?!”
”不碍事的。”老猎人脸腾地红了,”没伤到筋骨。”
”您又进了野狼谷?”
”我们回村吧。”老猎人羞于正面回答,慌乱地整理着披挂。
”我一定替您报这狼咬之仇!”
回村的路上,在穿过那片兽迹遍地的雪原时,老猎人意外地被一行足印吸引住了。他发现,深深陷进镜面般光滑的雪地里的足迹,一只爪缺了一个脚趾……
四
在远古蛮荒时代,狼和狗本是同族的,但后来无论由狗变成狼还是由狼变成狗,都需要一个在天性沙漠和心灵原野上艰难转换的历程。
当达紫香漫山遍野地喷红吐艳的季节来临,当神秘阴暗的山谷里虫鸣鸟啼充满勃勃生机的时候,贝蒂顺利分娩了。
它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
它分别为它们起了名字。它最喜欢溺爱的是小女儿贝白。贝白最后一个生下来, 身材小,体质弱。正因为这样,哥哥姐姐经常欺侮她。每次喂奶时贝白总是被它们压在下边,或者干脆被拱到旁边,不让它吃奶。因此贝蒂对它格外照顾,每夜都要多让它吃一遍奶。六个孩子中, 贝白也最乖最懂事,平时不像哥哥姐姐那样乱窜,惹得妈妈到处找,总是把小脑袋枕在前爪上伏在它身旁,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母亲;有时还用那柔嫩的小舌头在母亲身上舔来舔去,弄得它痒丝丝的。
贝蒂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孩子身上。它每天带着它们做各种滑稽的游戏,教它们辨别各种气味和声音,训练它们用牙齿切割和突然一咬的方式来进行战斗。有一次,还把孩子们领到永远也不见阳光的山涧里,这里的冰雪还没有溶化,它要教它们学会在口渴时用前爪敲破冰面。每值此时,贝蒂心里不免要生起一股无名怒火和一种深深的怨恨。它虽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同时又清醒地知道,它们终归是狼,是狼的后代。它因此而怨怒自己竟如此爱着它们,因而不时对孩子产生一种敌视和仇恨。当孩子们在那种弱肉强食的本性驱使下,为多得到一口奶水或一只小小的动物恨不能争得你死我活时,贝蒂就会把其中的一个狠狠地叼住按住,狠狠地惩罚。若不是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它肯定会一下就咬断它们的脊梁。
爱与恨本来是根本对立的感情观念。而残酷的现实却硬要把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东西溶在一起。这种现实本身就已十分可悲,但更为可悲的现实是贝蒂一直不能摆脱这种备受折磨的痛苦。
它时刻都在想着,一定要回到老猎人身边。即使同孩子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它甚至都在想,它所抚养的若是六只小猎狗该有多好啊!每到深夜孩子们都睡熟之后,它便会发出轻轻的哀嗥,像狗一样的轻吠,像狼一样的哀嗥。哀嗥中满含着无限的惆怅、思恋和痛悔。
它的心在阵阵刺痛。它想起来到野狼谷之前,它一直在瓦其卡村附近流浪;它想起有一次它曾叼着一只乌鸡——听说那东西可以治疗心血管病,悄悄潜进过主人那个小院,但村里那些鄂伦春狗已辨认不出它的毛色,把它当成了一条狼;它想起闯入野狼谷后与主人的那次相见……那次它救了主人,它发现自己忠于主人的天性竟还活着。
后来,它又和主人相见过一次。
那天,也是漫天飘舞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饥饿了一天的它蹿出野狼谷寻找食物,遇到了一只雪兔。它正追得兴起,侧旁突然闪过一个黑影,它立刻伏下身来,准备躲闪随时都可能飞过来的枪弹。透过纷纷无声飘落的雪片,它发现那人竟是自己的主人。主人苍老多了,古铜色的脸上棱角已经模糊,而且曾经布满刀刻般深褶的面颊也已下坠。它下意识地猛然站了起来,像它们分手时一样,既不靠近,也不离开。老猎人也既未向它开枪,也没有任何要收留它的表示,而是猛然把猎枪举向天空,发狠似地砰砰放了两枪,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当时它没有跟他去。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如今,它却懊恼极了。当时为什么不往前凑近几步呢?为什么没有讨好地摇摇尾巴呢?假如真的那样去做了,此刻兴许就不会遭受这样的煎熬了。三年来,它曾努力去习惯荒野生活的一切,结果还是不能习惯,尤其是在同类死后又被同类分食尸体骨肉时,它更加不能习惯。
它一直极为厌恶狼的生活。
它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只狼。
每想到那次同主人雪地相逢的情景,贝蒂就会更加烦恼无穷。它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待孩子们长大一些,可以自食其力的时候,它就马上离开它们,离开野狼谷,大胆走进猎人那方形小院,陪伴主人一起度过晚年——哪怕以死为代价!
然而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突然发生了。
一天,多日不见的达力突然回到了山洞。它带来了一只长着两颗小虎牙的年轻母狼。进洞后,达力既未向贝蒂打个招呼,也没向孩子们做任何亲热的表示,相反,却开始往洞外驱赶它们。小贝白被达力粗大的嘴巴叼起时拼命挣扎着,发出一声尖细的惨叫。它那鲜嫩的毛皮肯定被达力咬破了。那只小母狼也去帮达力的忙,用嘴巴把贝南一下甩出老远,摔在坚硬的石头上面。
贝蒂明白了,这两个奸淫的家伙是来强占居室的。假如让它们得逞,自己和孩子在这炎炎的酷夏里到何处居住呢?但它又怕打斗起来伤了孩子们。待那只小母狼又把贝北衔起来甩到远处后,贝蒂凶神恶煞般地猛扑了上去。等它又立即跳开时,小母狼从眼睛到颚骨的皮肉已被撕了下来。
贝蒂也学会和采用了西伯利亚狼的作战方式。
小母狼痛苦地嚎叫一声,脸上耷拉着那块血淋淋的皮肉蹿出了山洞。
贝蒂紧追不舍,也一跃跳出了洞口。
在谷底一片林荫环绕的洼地草丛里,贝蒂赶上了那只小母狼,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打便在潮湿的草地上展开了。贝蒂虽有高大的体魄和受过猎人专门的格斗训练,无耐已近垂暮之年,而且正值哺乳期,身体组织中精华部分的大量输出已使它变得虚弱不堪。它渐渐觉得力不能支了。但就在贝蒂马上要被小母狼击垮时,它那坚硬的牙齿也咬住了对方的腰部。只听咔的一声脆响, 小母狼那窄细的脊骨就被切断了。
几乎与此同时,达力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沸沸扬扬的厮打声还吸引来了大批的狼群。野狼谷所有的狼几乎都到齐了,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洼地。它们明白眼前在发生着怎样可怕的事情,主动散开把贝蒂和达力围在了中央。
一场生死决斗已经无法避免。
达力龇牙咧嘴,高高耸起钢刷般挺直的须毛,身子差不多是伏在草地上躬着腰一步步紧逼过来的。贝蒂强烈的母爱遭到践踏后,也使它愤怒得浑身发狠。它瞪圆血红的眼睛,几乎把脑袋缩到了肩胛骨里,警惕地防备着对手蓦地跃起时闪电般地一咬。
达力首先发动了进攻。呼啸声中,尖牙利齿咯咯响着射向贝蒂的脖颈。但这次进攻未能成功,仅撕裂了贝蒂左肩上的皮。但这一次达力却没能立即闪开跳走,贝蒂横过肩膀的同时,一口咬住了它大腿的根部。一块肌肉连同韧带和动脉血管已被猛地拽了下来。
它们谁也挣脱不开了,上下翻滚着扭成了一团。它们不时发出阵阵沉重的喘息声,受到重创时尖厉的嚎叫声。每当这种声音响起,蹲坐在四周的狼群就会亮起一片欢愉快感的啸声。
贝蒂的体力渐渐就要耗尽了,每咬一口都要付出全身的力气,而且一口不如一口准确。达力终于从扭打中挣脱开来,它惯用的西伯利亚战术又得以充分发挥,而贝蒂面对这种突然一咬的攻势, 几乎已经失去丝毫的防备能力。几个回合后,它的肩、膀和臀部都已被扯破,露出了鲜嫩的血肉。
就在马上要被击垮的关头,贝蒂突然心生一计,夹起尾巴佯装败逃。达力哪里肯放,咆哮着紧追跟随过来。
狼群也已沸腾起来,响起一阵阵欢呼声。
贝蒂在前面拼命地狂奔着,窜出了洼地,钻进了山谷,又掠过了它和孩子们居住的山洞,当它全力准备在达力同它首尾相接,它再回头冷不防实现那致命的一咬时,却突然发觉达力早已没了踪影,紧跟在后面的狼群也不见了。
贝蒂惊疑地停下来,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石和草丛。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长嗥,它听出是达力的声音。这声拖得长长的嗥叫在山谷里产生阵阵回响,随后整个野狼谷的狼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同样的嚎叫。
这是野狼谷所有的狼发出的声音。
贝蒂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件。
但它已无暇顾及这些了。当遍体鳞伤的贝蒂一步三晃地回到山洞时,禁不住大吃一惊:孩子们不见了!
它迅速搜遍附近所有密林草丛和满山的大小岩洞,也没见孩子们的踪影,所有的狼也都一个不见了。当它焦急万分地又回到山洞,努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后,猛然嗅到了一种异常的气味!
这是人的气味!
是有人劫走了它的孩子们!
是达力带着所有的狼们去追赶了!
从杂乱的足迹可以断定,狼们是去了瓦其卡。瓦其卡,主人老猎人就住在那里!它一下想到了主人的安危。
夜幕降临。贝蒂翘首长嚎一声,发疯似的冲出山谷,像一支带响的箭,射向黑暗之中……
五
凡是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会有情感衍生。正是情感存在中的抗衡与统一,才使得这个世界更加永恒和充满活力。
玉盘般剔透晶莹的月亮一动不动地凝滞在空中。微风的骤然停歇并没使人感到燥热,反而觉得凉森森的。每夜都一阵紧似一阵的蛙鸣不知何时也停下来了,村落里偶尔响起的一两声犬吠更加显得夜的寂静。
寂静的荒原安恬美丽极了。
然而,它却过于寂静了。静得令人感到虚伪。而虚伪的背后又必定潜藏着杀机!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老猎人正在精心地擦拭猎枪。一双青筋突露的满是老茧的大手,在僵硬地摩挲着锃亮的枪身,随后握紧枪栓猛地拉开了。老猎人把一片白纸放进弹槽,又把枪口倒过来,迎着灯光观察膛内的来复线。不知是线条磨平了还是眼睛看花了,枪膛里出现了一团混混浊浊的雾。他用力眨了眨眼,看到的还是雾,一团乳黄色的雾。
”不行啦,老喽!”
老猎人慨叹出声的同时,内心里又在激烈地反驳。这怎么会呢?他曾吃过不止十个熊胆,听人说吃了这种东西,即使百年过世时眼睛也是雪亮的。身子骨也不会有什么大毛病。每次打到鹿第一件事就是开膛剖解鹿的心脏,喝光心泉里那一汪鲜血。那可是鹿心血呀,世界上头等的补剂。人参、鹿茸、虎骨和灵芝浸泡的陈年烈酒,他也一直没有断过顿。可近年来胳膊腿明显不灵便了,总是硬梆梆的,一天转悠下来就像风雪吹倒的猎棚一样散了架子。
”是的,老了,终于老了!”老猎人放下猎枪,倔强的内心里不免思绪万端。
衰老的根源还是来自那条猎狗。
在野狼谷,他最终回味起来,还是记起了它。狭路相逢,他就像了却了一块心病,但又像多了块心病。当他再一次见到它时, 确认了它那半截耳朵还没长出来,确认了它还是那副高大的骨骼和宽宽的胸脯。所与以前不同的是,它浅棕色的毛已变成了灰白色一一正由于这样,野狼谷遇险那天他才追踪了它近二十里。
煤油灯的火苗啪地跳了一下。老猎人心里蓦地随之一动,像是突然悟出了什么。
他一定要把一生狩猎刚刚才悟到的这种东西讲给安嘎。他要告诉安嘎,作为一个猎人,一个出色的猎人,不仅在于百发百中的枪法,也不仅在于打中猎物后那长时间的等待,等待猎物自行倒毙的那种耐性。最最重要的是,要想打败一切天敌,使自己成为大自然的主宰,还要具备猎人那种宽宏的胸怀气度。
老猎人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去野狼谷,去找回自己心爱的猎狗贝蒂。而且一定要带着安嘎一起去。
安嘎,安嘎今夜怎么还没来?
老猎人这时才发觉,外面真是静极了,静得有些异常,仿佛一切都进入了酣睡的梦乡。
这时,进来一股阴冷的凉风,安嘎推门而入。
”大叔,我替您报了野狼谷被围之仇了!”安嘎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把猎枪放在炕沿边,“今天掏了它们的老窝,六个狼崽全端了!”
”那些狼崽子在哪儿?” 老猎人惊问。
”我放在了院子里。嘿,这几个崽子从小就不是东西,还咬人哩……”
老猎人猛然把猎枪往地上一蹾:”安嘎,你闯下大祸了……”
像在证实老猎人的断言,一阵震颤人心的狼嗥猛然划破了夜空。那凄婉、哀怨和暴怒的啸音在荒原上空四面飘散开来。
犹如镜子般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巨石,静夜的帷幕一下被扯得粉碎。
瓦其卡村已陷于狼群包围之中。
顷刻,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的哄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犬吠狼嗥声响作一团。
恐怖之神撒下的巨网,一时间笼罩了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
声势浩大的狼群进行着疯狂的报复,村里不时响起鸡鸭鹅狗、猪马牛羊绝望的哀鸣。
猎民们对凶残的恶狼进行着血腥的惩罚,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狼群中不断传出悲怆的惨叫。
安嘎率领一支由二十几个年轻人组成的马队,一会村南,一会村北,时而出村,时而进村,枪弹、刺刀和铁蹄筑成了一堵流动着的铁壁铜墙,所过之处,一片狼迹和血泥肉酱。
在这场混战中,老猎人一直没走出他的小院。他凭着多年狩猎的经验,明镜似地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先是用绳子把六个小狼崽的后腿连结起来,拴在小院门口的桦木桩子上,然后用枪托捣碎了一扇窗子,隐蔽在屋子里静静等候着。
随着一声声老狼呼唤小狼的长嗥,达力来到了小院附近。刚才在野狼谷是它先发现狼崽们失踪的。在同贝蒂的搏斗中,它就已发觉贝蒂不似以前那样愣猛凶悍了,当它突然悟到贝蒂是为了孩子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精力和心血时,就不免怜悯起贝蒂和孩子们了。于是,格斗中起码有两次可置贝蒂于死地的机会都被它放弃了,追赶贝蒂时它也越来越觉得不起劲了。当它追到山洞口时,一种从未有过的父爱迫使它极力想看看儿女们,同它们尽情尽致地亲昵一番。但迎接它的这当头一棒简单把它打懵了,于是它带上野狼谷所有的狼旋风般冲下山来。它要血洗瓦其卡,救出自己的孩子,以平复内心对儿女们负债般的歉疚。
世间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往往在它失去之后,才显得更加宝贵和珍重。
达力此刻恨不能马上就见到得到自己的孩子。
但它终归是群狼之首,是一只比一般的狼更为狡猾的头狼。当它来到猎人的小院前,透过稀疏的木桩缝隙,望到孩子们的同时,也看见了窗子里伸出的一支乌黑的枪口和后面那双发着亮光的眼睛。
达力立刻又低低地长嚎一声,佯做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绕过了院门。它从屋子后面跳进桦木墙,沿着屋檐悄悄来到窗前, 选定了既能一跃即可咬住枪口后面那颗脑袋而对方又看不见自己的进攻位置。达力知道,要得到自己的孩子,必须首先干掉这位狡诈的猎人。
此时,老猎人仍在焦虑地等待前着来解救狼崽的老狼,他万万也没想到一张精心策划的死亡之网已向他抛来。
达力两条有力的后腿弯下来了,獠牙利齿的血口也已慢慢张开。就在它马上就要挺身一跃的千钧一发之际,贝蒂突然赶到了。
它马上就意识到了将要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只要瞬间的犹豫都会造成自己主人的死亡。它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嗖地凌空跃起,闪电般地扑到达力身上,同它扭打在一起。
达力愤怒到了极点。它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贝蒂为什么会这样。它完全可以在它扑向猎人时,乘机咬断拴着孩子们的绳索, 再把它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达力突然想起在野狼谷袭击猎人时,贝蒂也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拦截了它。但达力已无暇再细想这些了。它瞅准贝蒂的脖颈用力一口,随着牙齿切割发出的咯吱一声脆响,贝蒂全身猛然一震,然后慢慢瘫软在地上。
达力已置一切于不顾,它疯狂地反身一跃便蹿到了桦木桩旁。它即使舍掉自己性命也要救出自己的孩子。然而,它四只腿刚在地上站稳,随即砰地一声沉闷的枪响,便猛烈摇晃了几下, 倒在血泊之中。
”我的贝蒂、、、、、、!”
老猎人大吼一声,从窗口一下跳出来,随后扔掉猎枪,抱起了血泊中抽搐着的贝蒂。
贝蒂的喉管被达力那锋利的牙齿切断了,热乎乎的鲜血从颈部破洞处像喷泉一样涌出来,顺着老猎人的衣襟一滴滴落在湿漉漉的土地上。
”贝蒂!我的贝蒂……”
老猎人老泪纵横,一下搂过贝蒂的头贴在脸上,另一只手在轻轻抚摸着它满身的创伤。
贝蒂此刻还没有断气,它忍着巨痛挣扎着抬起沉重的头,用舌头无力地舔了舔猎人的脸。接着用那双饱含痛苦、哀怨、留恋和忧伤的眼睛盯住了主人。它似乎在绝望地询问:我就要死掉了,是吗?可我多么想再住一住那三角形的猎棚啊!咱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住过那种猎棚了……你不再记恨我了吧?我怎么能解释得清当年背叛你时的原因呢?我当时只是瞬间可怜了一下那头爬出树洞的小熊而已,只为那只小熊也需要母亲——这下好了,全解释清楚了,我就要离开你、离开我的孩子们先去了;主人,你还会继续行猎的,你还会得到一条或很多条猎狗的,但我感觉得到,你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像我这样忠诚的了……我的孩子, 是啊,孩子们将怎样活下去呢?它们还没有断掉奶水啊……
老猎人觉得贝蒂身子一沉,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不动了。这眸子多么像当年它观察他脸色时的目光啊!也多么像他们分手时它凝望着他的那种目光啊!只是这目光太黯淡了,太黯淡了……
不知何时,枪声早已停歇,老猎人的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全村的猎手几乎全部汇集到这里来了。
老猎人抱着贝蒂柔软的尸体,双眼饱含热泪,语无伦次地向大家讲述了他的贝蒂,讲述了他和贝蒂之间发生的一切。沉默。
沉默许久,所有的猎手们都把枪口指向了天空。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了黑暗的夜幕,在辽阔的荒原上空久久回响回荡。
黎明悄悄地来临了……
若干年后,野狼谷早已不见了森林,不见了狼群。瓦其卡村的鄂伦春人也多数弃猎务农了。野狼谷前那片无垠的雪原也被人们开发,建起了多个大型机械化、现代化国营农场。
但安嘎还在继续狩猎。
或许,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狼和其它兽类,猎人的名字就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仍然骑着一匹好马,经常策马驰进野狼谷——
因为,在谷地光秃秃的雪坡上,静静安葬着老猎人,还安葬着一条名叫贝蒂的猎狗,也有人说它是一只狼。
因为,在谷地前鳞次栉比的楼群中有一座颇大的公园,在一座巨大的钢筋焊成的圆型笼子里,有六只高大健美的狼。六只狼中,贝白又最为突出地高大健美。
但历史陈迹已被无情的岁月洗涤得一干二净。无论是贝蒂还是贝白,这个世界上已经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或者再提到它们的名字了……
啊,野狼曾经出没过的山谷!
《人民文学》1984年第9期